??在会议软件的线上自习室里，大约三十人正在接受屏幕另一端的小番茄的视频监督。

自习室24小时开放，小番茄的监督时间为早上7点到晚上11点，在这期间，她几乎连续16小时守在屏幕前，连吃饭也不例外。她盯着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如果发现有人玩手机、不在座位或者关掉摄像头，会立马微信提醒。

作为一名自律监督师，三年来，小番茄的通讯录由原本的300多人增长到3000多人。她监督过还有70天即将临盆的考研党，成为过一些客户的树洞，也曾出现在985高校博士生的论文致谢里。被问及是否认为自己的工作是在帮助他人对抗焦虑时，小番茄给出了否定的回答。她是实用主义者，信奉“有问题就解决问题”。她更愿意说自己是在帮助大家为了美好生活努力。

小番茄视频监督的线上自习室。受访者供图

【1】根据客户需求，一天定数十个闹钟

这是小番茄选择做自律监督师的第三个年头。她一个人就是一支队伍，身兼监督师与客服。

2021年是她入行以来的事业高峰期，由于前期积攒下的口碑不错，她一年接待了近2000名客户。除了过年和法定节假日，她没敢给自己放假。

只要5：50的闹钟一响，小番茄立马能从床上蹦起来，她每天犯困，却每天斗志满满，跟打了鸡血一样。“我是做监督工作的，如果自己都迟到拖延，怎么去监督别人呢。”

小番茄的监督工作分两种类型，一种是通过视频监督线上自习室里的同学，还有一些同学不方便进自习室，她会按照他们给的时间表，提前十分钟发消息提醒。在早上6点到晚上12点的这段时间里，她需要根据客户需求定上数十个闹钟，手机断断续续能响上一整天。

安安是从去年开始找小番茄监督的客户，她已经续费了400多天。

2021年夏天，安安还是一名刚工作不久的初中英语代课老师，性格安静内敛，多位领导与前辈希望她能够把课上得更生动一些，这让她不知所措。安安心想大学老师或者辅导员应该没有这种要求，便动了考教育学研究生的念头。

安安本科学的是英语，跨考对她来说存在不小的困难，大量的学习内容也是很大的考验，“刚开始没想到要学那么多东西，而且背书非常痛苦，日复一日地背书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

她不是一个很有自制力的人，爱看《密室大逃脱》与《向往的生活》，刷短视频一次能看好几个小时。安安的手机有提示APP使用时间的功能，有一次连刷6个小时短视频，当提示出现时，她陷入悔恨与茫然。

一次在二手交易平台购买辅导资料时，一条关于“自律监督师”的链接出现在了安安的眼前，她认识到自己就是需要外力才能自律的人，看到用户反馈，便购买了小番茄的服务。

小番茄接触的大几千客户里，大部分人都是有考试需求的，考公、考研、考编、考四六级、法考以及其他各种证书考试。安安还在自习室里见过大一新生和初中生、拉小提琴和写书法的。

伴随着大量需求，自律监督师逐渐成为一种新兴职业。在网购平台搜索“自律监督师”，销量最高的一款监督服务月销900+，评论多达2000+，在社交平台提供自律监督服务的也大有人在。

十姑娘所在的提供自律监督服务的店铺成立五年了，他们家销量第一的服务，叫“人工计划督促考研指导雅思提醒自律减肥拖延症”，十姑娘说，这几年找到他们的客户怀揣着各种目标：考研、考公、减肥、考证……她还发现，前两年购买自律监督服务的以考研党居多，疫情之后，考公务员和考事业单位的客户大幅增多。

【2】大多是兼职，要么有空闲时间要么有成功经验

在自律监督师这个行业里，小番茄是为数不多的全职人员，大多数都是在工作或者学习之余，将其作为一份兼职。

小番茄之前在上海一家外企工作，朝九晚五。2020年9月份，她遭遇了职业低谷，计划辞职考研。一次偶然，二手交易平台给她推送了自律监督师的链接。辞职后经济压力很大，长期脱离学校，看书很难进入状态，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小番茄开始了自律监督师的职业生涯。

现实世界里，小番茄害羞腼腆，一到网络上，她却能自如遨游，活泼、健谈、热心，跟生活中的自己判若两人。自律监督师这份工作缓解了她的经济压力，也让她发现了自己的更多价值。

许多人因为她的监督实现了考试上岸；一个博士姐姐顺利完成博士论文后把她写进了论文致谢；一位母亲说以后要找她监督孩子写作业……这些瞬间都让小番茄感到欣慰，“如果因为我，大家能够实现她们的目标，那我真的太快乐太幸福了。”

见过各种各样优秀的人，小番茄意识到原来生活的狭隘，她发现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在为了理想目标拼命努力，在一些感到失意的时刻，这些人给了她坚定下去的勇气。小番茄不愿说自律监督师是一个对抗焦虑的职业，生活实苦，与其说对抗焦虑，她更觉得自己和被监督的客户都是在为了更好的生活努力。

双向激励，是监督师们都认可的事情。除了给予监督师价值感，客户各种各样的需求也在刺激着这个行业进一步发展。

十姑娘凭借出色的工作能力，已经成为店铺的业务骨干，在做一部分监督工作之余，也会负责监督师的招聘工作。她说，“这份工作看起来不需要门槛，但对监督员的综合素质要求极高。”

十姑娘所在的店铺有300多名兼职监督师，主要是考研上岸的学生党、公务员以及一些其他工作比较清闲的人员，还有一些人考过了CPA、司考、二建和中级经济师，她们要么有空闲时间，要么有成功经验。

店铺会尽量为客户匹配合适的监督师：考研党对应研究生，考公党对应公务员，减肥成功的人监督客户减肥……此外，监督师的监督风格也不尽相同，有的人擅长鼓励客户，也有的理性输出，直指问题所在。十姑娘说，“我们手上的候选人样本一定要大，不然没有办法很好地去满足客户，今天有一个想要考护理类研究生的客户，我们还在找合适的监督员。”

小番茄也正在扩大自己的规模与团队，她计划把文字监督再拾起来，忙不过来就让其他监督师做，等人手充足，她也希望推出定制化服务，“我想把这件事情作为我的事业去奋斗，一个人单打独斗肯定不行。”

小番茄与被监督对象的聊天记录。受访者供图

【3】很多人购买服务后难以坚持

在一个100多人的打卡群，接受小番茄监督的同学每天晚上会把自己一天的学习情况发进来，看到有的人学了12个小时，安安会反思自己为什么不能；还有些人因为不能完成任务被小番茄提醒，她也会引以为戒。

安安有一个学习计划表，上面写满了每天需要完成的任务，如果统计时间时发现只学了七八个小时，她会意识到今天摸鱼了很久，一种紧迫感随之产生。

为了避免手机干扰，安安一般会用书本把屏幕挡起来，偶尔学得疲惫，她会看看屏幕另一端的同学都在干些什么，一旦看见某个同学也在看教育类书籍，她的脑子里立马会敲响一记警钟——“天哪，这可能是竞争对手。”

考研第一年，安安在线上自习室里遇到了一个考华东师范大学研究生的同学，安安一般早上6点进会议室，那个同学早已在自习室学习，偶尔她5点半进去，那个同学也依然安坐其中。陌生同学的努力刺激了安安，“我老想比他起得早，早上就会很早起来。”

第一年考研初试结束后，安安给了自己一段放松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她的惰性快速滋长，生活开始失序，可以消磨时间的活动太多了，玩手机、看电视、发呆……日子虚晃一天又一天。这样的日子是快乐的，只是结束之后她却陷入更大的空虚。

“太浪费时间了。”安安很快回到了小番茄的线上自习室。“以前我很享受每个假期，寒暑假都玩得特别开心，但自从有了监督之后，我会觉得这么长时间，我肯定要学点什么，不然好浪费。自从参加考研之后，我认识了很多优秀的同学，就觉得大家这么优秀还这么上进，我也很想成为和他们一样优秀的人。一天中如果我学了很长时间，虽然很累，但晚上睡觉时特别踏实。”

除了小番茄，安安还找了一个监督专业课学习的学姐，对方已经考研上岸，会为她的专业学习制定系统适时的规划。11月5日这天，安安原本打算晚上放松一下，聚餐取消后，她没再安排其他活动，打算等专业知识抽背结束后，再在自习室里学到10点。

监督也并不总是有效。李璇购买过一家店铺的自律监督服务，监督内容包括早睡早起和减肥。

按照李璇的需求，监督师为她制定了计划：早上8点半起床，晚上7点半到9点运动，10点半睡觉。监督开始后，李璇的现实生活几乎没有发生任何改变：8点半起床后给监督员发消息，随后躺在床上玩手机到9点，她没有运动，甚至在晚上10点洗漱后玩到了凌晨2点。

李璇最终没有续费服务，监督师只进行简单的询问监督，期间并未仔细核实她有没有认真执行计划，在她看来，这种监督是无力的。监督师跟她说，“我们只是起一个监督作用，首要是自己愿意改变。”

有很多人在购买自律监督服务后，都因为难以坚持不了了之。十姑娘见过无数案例，因为坚持不下来删除了自己的联系方式，她们最开始是玩失踪，不回监督师的提醒消息，十姑娘会一直发消息给对方，直到服务期结束，又或者对方删除自己。

安安在线上自习室也见过很多中途退出的伙伴，有些坚持了一个礼拜，时间长的坚持了一个多月。她意识到被监督的人必须对目标有极其强烈的渴求，否则所谓的自律监督只是一种心理安慰。“任务是我们发布的，完成的程度也是我们自己反馈的，她没办法和每个人一项一项核对，要你自己有动力，真的想考研或者是做什么其他的事，才能坚持下来。”

【4】提供陪伴是更为重要的意义

晚上10点，一名同学在电话另一头哭诉最近备考压力太大，小番茄安静地聆听着，等到对方停下才适时给一些安慰。她一天中的监督工作原本即将结束，客户突发情况，只能软语安抚。

“必须好一点了啊，沟通了一个多小时嘞，不好不是白干了吗？大部分的人只是情绪宣泄，说出来就会好一点。”小番茄说话时语气轻快柔和，有一种令人信任的魔力。备考过程中压力巨大，情绪崩溃的情况时有发生，一旦出现，小番茄都会安静地充当一个树洞，那些客户不愿意向他人倾吐的心声，她都能帮其储存。

安安的妹妹曾质疑她为什么要付费让一个陌生人监督自己，安安也曾想过找身边亲近的人监督，只是这样的感情关系会让监督缺乏效力，身边人也并不总是理解自己在现实世界和精神上遭遇的困境。

和小番茄远程相处的400多天里，安安习惯了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姐姐秒回信息，学习压力太大时，她也会跟小番茄分享一天中吃了

什么、遇到了哪些趣事。她不愿意向他人传递负能量，这样的聊天不知不觉舒缓了压力，“无论我因为什么问题找她，她都会在，让人有一种安全感。”

在认真备考的400多天里，安安始终保持着一种仪式，每次完成学习任务后，她会向小番茄发送一条短信：好好学习的第XX天。这个习惯也变相成为一种动力，刺激她认真完成每一天的任务。看着坚持的时间越来越长，她产生了一种“我太棒了”的感觉。安安心想，就算考上了研究生，也依然会让小番茄帮忙监督学习。

安安发给小番茄的打卡信息。受访者供图

李璇也感受到自律监督服务的陪伴感，在她看来，自律本应是自己一个人的事，自律监督师的加入打破了这件事的封闭性。有了自律监督师，可以向对方分享保持自律的喜悦，更重要的是，即使没能如约完成任务，也可以向对方倾诉自己的懊悔。

一些客户在接受小番茄的监督之后，和她成了朋友，她们看到一些适合小番茄的好物，会网购邮寄给她，在一些不重要的小日子里，也会送她奶茶和鲜花。

“好好学习第432天。”崩溃的同学冷静下来后，小番茄也如期收到安安的学习打卡信息。小番茄从不认为自己扮演的只是一个人肉闹钟，闹钟只是一个冰冷的机器，但她不一样，她的提醒充满了感情，她会以朋友的口吻，还夹带着一些小幽默，有事没事跟客户开几句玩笑。在她这里，提供陪伴是更为重要的意义。

（文中安安、李璇为化名）

九派新闻记者 曾宪雯 实习记者 孙轩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