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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研的人拼到死,保研有人放鸽子

2021年3月27日,上海交通大学2021年研究生毕业典礼。 (IC photo/图)

15分钟。这是一个获得保研资格的本科生,从211逆袭到985的时间。

为了9月底这场15分钟的面试,某211高校大四学生张晴(化名)制作了一份PPT。她从设计网站找到一幅手绘的海洋插画,在一条粉色金鱼周围,贴满了获奖证书。PPT的最后,一片深蓝色背景中,她用醒目的字体畅想着:如果被西安交通大学录取,她的研一会参加专业竞赛,研二要锻炼实践能力。

在人生中无数个15分钟里,这可能是最为黑暗的一个。面试那天,线上会议App里没有声音,张晴只看到画面里的面试老师,她张开嘴,又闭上。得知对方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后,她照着PPT,草草做了自我介绍。没有等来对方的学术提问,聊天框中蹦出三个字:可以了。

每年的8月到10月,是高校保研季。疫情前的那些年,获得保研资格的学生通常会苦恼,该如何分配时间,以便前往各个心仪高校参加线下面试。近两年视频面试的普及,让学生有了更多选择的机会。一个学生,同时获得多家高校录取资格的可能性变大了,这样的人被戏称为“海王”——一个形容同时结交多个异性的男性的网络热词。

“现在的保研像自由恋爱。”2021年9月27日,华中科技大学国家脉冲强磁场科学中心研究员谭运飞的文章在教师圈中流传,谭运飞表示,自己曾被保研生“深深地伤害过”,说了要保送自己的研究生,结果没来。“正常情况下,自由恋爱应该是一对一的……但也有一些青年人喜欢广撒网。”

只可惜,“海王”最终也只能选择一所高校。被“海王”拒绝的高校,成为一个个捡漏的对象。尽管只做了5分钟自我介绍,张晴在全国推免系统开启的当天下午,还是接到了西安交大的录取电话,对方告知要尽快在推免系统中填报志愿。

“我可以思考15分钟吗?”张晴问。

“只能给你8分钟。”

“礼崩乐坏”

8分钟,张晴需要的不是思考,而是等待更多录取通知。

在中国汉代,太学招收博士弟子是靠太常或者郡国、县直接推荐选送,有学者曾将其视为保研的根脉。而在知乎“如何看待2021年推免名场面”的问题下,学生们却想到一个更古老的词:礼崩乐坏。

张晴在9月15日才得知自己获取了保研资格。“这个时候好多学校的名单都已经确定了,有啥学校就投啥学校。”

按照教育部2014年的规定,保研(正式名称是推免)分为两个阶段进行,每年秋季入学到9月25日,各高校确定本校的保研名单。9月28日到10月25日,获得保研资格的学生,要在推免系统填报志愿,由各高校组织考试,自行录取。

高校为了争抢优质生源,通常会在暑假开设夏令营,提前组织面试工作。获得心仪高校优秀营员称号的学生,秋季入学获得本校保研资格后,9月28日当天在推免系统填报心仪高校,即可被录取。2020年之前,很多学校的夏令营除了组织线下面试,还会安排参观、讲座等活动,时间持续两到三天不等,如果几个夏令营时间冲突,学生就需要权衡。

9月15日才加入战局的张晴,显然没有任何准备。此时,各个夏令营早已结束,部分高校在秋季入学后举行的类似夏令营性质的“预推免”工作,也陆续进入收尾。

唯一的好处是不用再去线下面试,把“能投的学校都投了”后,张晴获得了三个面试机会。

线上面试造成的另一个结果是,师生双向选择中,老师们感到“被伤害”。

2021年4月,中山大学测绘学院教授张吴明发布题为《由招收研究生遇到的诚信问题引发的思考》的博文称,“在研究生招生中已经数次遇到放鸽子的情况,学生在联系的时候各种甜言蜜语,山盟海誓,就差签卖身契了,一旦手握几个offer立马变了个人。”

另一篇引起老师共鸣的文章,就是前述谭运飞所写的《保研过程中诚信和选择哪个更重要》。

2021年,有两位本科生同时报名谭运飞的硕士研究生。关于课题组的状况,谭运飞“不厌其烦地解释和沟通了很久”,还找到已毕业的学生现身说法。由于名额限制,最终谭运飞只有一个名额,劝退了其中一人,对方也表示了理解。

颇显意外的是,剩下那名学生在学院组织的面试时,“态度傲慢,甚至有时有些无礼”。当谭运飞告知这名学生面试没有通过时,“他表现出的不是惊喜,而是呵呵,告诉我他觉得面试效果不好,就答应去别的学校了。”这让谭运飞怀疑,在这场“自由恋爱”中,自己“当了备胎”。

双选中,一些老师的招生名额或多或少被浪费了。

中秋节当晚,西安交大教授高林(化名)还在面试学生,结果却不是大团圆。“面试8人,筛选出4人,这4位刚开始联系都说一定要来,不考虑其他学校,但最终排名第一、第二和第四的都不来了,我录取的是第三名同学,但其实我有两个招生名额。”高林说。

比起名额浪费,还有其他打击。每年保研季,北京邮电大学教授冯丰(化名)都要收到上百封自荐邮件。筛选简历是个痛苦的过程,“有的学生会说‘老师你好’,有的学生连我的姓氏也没写,但都得一封封看。”2021年,冯丰团队中一位老师被浪费了两个保研名额,“从老师的角度来说,这种无谓的精力耗费,也是一种对积极性的打击”。

当放鸽子的人多了后,属于张晴的机会就来了。8分钟时间里,张晴终于等到另一所心仪高校的录取电话,更早的时候,张晴在这所学校的拟录取名单中排名靠后,“可能是前面很多人都放了鸽子吧”。

互“鸽”怪圈

学校当然不会“坐以待毙”。

一张据称是西安交大人工智能学院推免群聊的截图受到保研学生的关注。截图中,一名老师号召学生们要坚守诚信底线,“保证明日(9月28日)教育部系统中填报西交人工智能学院”,否则“将联系教育部,取消你们的推免资格”。

南方周末记者尝试联系该学院求证,工作人员以推免已经结束、不负责推免工作为由,拒绝采访。

有高校则试图与学生签订承诺书。南方周末记者发现,浙江大学求是学院(隶属本科生院)早在2009年发布的推免工作实施办法中,就附有一份承诺书,内容是:在确定接受推免资格后,“不放弃研究生入学资格,不参加就业分配,不办理自费出国手续”。

不过,承诺书并没有收获预想中的效果。浙大一位保送本校并签订该承诺书的学生坦言:“说实话,这个(承诺书)没什么法律效力,至少我身边没有听说过因为违反这份承诺书而付出代价的。”

为了确保保研名额不被浪费,一些后来被学生称为“养鱼”的高校,开始尝试另一个办法:超发录取资格。

2021年9月15日,湖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发布推免研究生录取工作细则,其中注明:学院所确定的推免复试录取人数,至少为接受推免生计划人数2倍以上。建议获得录取资格考生,在9月28日填报推免系统时尽快“完成确认复试通知和确认待录取通知等程序”。

南方周末记者注意到,2021年湖大新传学院公布的招生计划显示,共招收56名推免生。而9月26日,该学院公布拟录取和待录取名单,共有138人。

但超发名额也无法化解录不满的风险。两天后,湖大新传学院再次发布继续接受2022年推免研究生的启事,表示“学硕尚有部分名额可继续接收”。类似启事,也有其他985高校发布。

面对录取资格超发,手中仅有一个录取资格的学生就显得被动。

东部某普通一本高校学生蔡雪(化名),早在7月底就开始准备天津大学机械工程学院的保研面试。收到复试合格单后,有天大老师询问蔡雪,天大是不是第一志愿。因为某些个人因素,她果断地回答对方,一定会去天大。

推免系统开启前,蔡雪甚至已经着手熟悉导师的课题,开始相关资料学习。

9月28日12点后,系统迟迟没有动静,按照正常流程,当天12点之后,学校发放复试通知,如果已提前获得录取资格,那么在确认复试通知后不久,将会发放待录取通知。

蔡雪与天大机械学院教务联系,但电话无人接听。蔡雪转而寻求导师的帮助。两三分钟后,页面上终于出现复试通知。

意外发生了。没过多久,导师打来电话,说学院目前一百多个待录取名额已经发放完毕,另有一百多个学生没有收到复试通知,换句话说,是不会被录取了。还有20个学生,发了复试通知,但名额实在是不够了,需要第二天学校开会协调名额。

蔡雪不知道这一次天大到底超发了多少,“学院一共组织了四轮面试,面试通过后是单独联系的,不公布名单。”在一段蔡雪与研招办老师的通话记录里,蔡雪询问有多少个学生,对方表示不能透露,蔡雪又问自己排第几名,对方回答:“优先级比较高。”通话中,这位老师建议蔡雪可以开始联系其他高校。

蔡雪着急了。保研季以来,蔡雪只考虑这一所高校,她开始寻求本科学校老师的帮助,希望能通过老师们联系到其他高校的导师。

学生放学校鸽子,学校反过来放学生的鸽子,保研陷入循环。南方周末记者询问湖南大学新传学院一位院领导对这些现象的看法,对方表示:“这个事情其实很正常。”

站在学校立场上,由教育部门确认的保研名额不能被随意浪费。不同于国外高校和学生单纯的双向选择,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研究员储朝晖认为,在中国,至少是三个以上主体之间的博弈,“政府有权决定推免招生规则、招生数量等,各方关系更加复杂”。

直到9月28日下午,同学们在朋友圈晒出待录取通知时,蔡雪依然没等到天大的明确答复。

招生自主权够吗?

除了西安交大和湖南大学,张晴还获得了上海大学某学院的录取资格。

多位和张晴一样有更好去向的同学拒绝了上大后,该学院招生老师的工作变得更加艰难。但学院拥有的招生自主权也开始发挥作用。

据协助保研工作的上大研究生孙瑜(化名)观察,学院一共组织了三次面试,不断降低对简历的要求。“9月28日之前,面试了学校为211以上的,国庆节之前,人没招够,开始面试‘双非’的。”据孙瑜了解,在国庆长假期间,学院又组织了一次面试。

“被鸽”的命运在组建面试群时就注定了。孙瑜发现,在第一次面试通过的群聊里,一共有四百多人。而该学院2020年的推免录取名单显示,招收的推免生在100名左右。

在孙瑜看来,2021年的互鸽情况尤为明显,一定程度上导致了内卷。群聊中,孙瑜看到一位备注为中山大学的学生——“他最后真的会来吗?”

也有观点认为,学生、学校互相拒绝的情况每年都存在,2021年并不特殊。

吴迪是保研咨询机构经管保研通的负责人。在他看来,保研正走向透明。早年间,即使是名校,招生的自主权仍存在被滥用的可能性。“如果认识某个学院的领导或有话语权的老师,可能通过提前联系打招呼就能在保研招生中录取,现在基本不可能。”

吴迪还认为,线上面试增多也让保研越来越公平。“五年前,一个80分的学生,因为线下参营机会成本有限,可能趋于保守去到60分的学校,或者捡漏到90分的学校,但现在,他有更大的可能性进入80分的学校。”吴迪认为这是线上考核全员海投背景下“遍历性”的体现。“投资一个行业,有一种方式是把行业中有潜力的全部投一遍,最后有几家会冒出来,但因为投资已经分摊了,也不会获得夸张的收益。”

事实上,1985年诞生的保研制度,一定程度上是为解决早期硕士生生源不足的问题。当时,试点高校为169所。截至2017年,具有推荐资格的高等学校共有366所,占全国高校总数的近14%。

保研制度一直被视为招生自主权的重要体现。各高校通常以学生大学前三年的成绩排名为基础进行排名,确定保研资格名单。有了保研资格的学生,会自行向心仪高校投递简历。一般而言,在筛选简历时,本科学校的层次,以及英语成绩、科研水平和竞赛等实践经历显得尤为重要。

“高校的自主权是不够的。”在储朝晖看来,高校招生自主权没有得到完全满足的表现。“仅仅凭推免生本科期间的成绩,很多高校觉得不足以说明一个学生是否适合读研,通过(夏令营、预推免)这种方式提前了解学生,恰恰是高校对既定考核方式不放心。”

自主权又集中体现在招生名额的变化上。孙瑜不能理解的是,如果名额录不满,为何不能把保研名额转给统考生?南方周末记者注意到,2020年10月,重庆大学研究生院在公布推免硕士研究生人数统计后,就特别注明“推免未用完的招生计划将用于统考”。

但学院层面更多考虑的是计划名额能否招满。一位985高校老师透露,推免名额需要提前报批,“如果当年名额没招满,第二年很可能批不到这么多”。

“高校肯定想把已有指标招满,事实上这个指标又是政府在起分配作用,招生指标的申报审批流程很长。”储朝晖表示,“这就使得各个学校非常珍惜名额,不希望指标被浪费。而在国外,是由学校自己来定招生数量。”

湘潭大学研究生院副院长周广曾对比过中美两国研究生招生制度。他发现美国的大学掌握着研究生招生的话语权,可以根据师生配置比、导师科研项目等要素来决定招生规模。在中国,一些地方高等院校,从招生专业到规模都要向教育主管部门层层报批。周广据此认为,“大学研究生招生就是大学行政化的一个缩影。”

在大部分学校,保研名额没招满始终是个敏感话题,以至于很多学校不愿承认。另一被考研学生指出超发录取名额的高校中南大学,南方周末记者查阅该校2021年推免生录取名单后发现,实际名额比计划少了91人。

2020年10月4日,郑州市一所高校的图书馆内,众多大学生在自习,当中不少是考研学生。 (IC photo/图)

推免生更好吗?

学生和高校的关系陷入一个互“鸽”怪圈。

学生“鸽”学校,学校为了避免自己被“鸽”,拿出更多名额“鸽”学生,但最后依旧没有逃脱被“鸽”的命运。浙江大学某学院招生老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看到(那么多人放弃资格)都蒙掉了,我就觉得怎么会这么多人?”这位老师同时表示,“不会说无限制往后递补,我是有要求的,要和2020年维持差不多的水平。”

张晴自认为很幸运,能等到心仪高校的录取通知。相反,蔡雪心急如焚

。9月28日下午,天大老师回复,如果29日中午前没有通知,就代表无法接收。

南方周末记者致电天津大学研招办,工作人员回复:“承诺的都是要录的,(没录的)那都是没有承诺的。我们给学生发的是复试合格单,不叫拟录取接收函,也不叫给offer,上面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这名工作人员表示,不能片面地理解为,学校给学生说的话都是承诺。

在蔡雪收到的复试合格单上,的确写着:“本着先申请先审核的原则,择优选拔,额满为止。”

吴迪承认,线上面试普及,“海投”人数增多,对学生而言,机会变多了。但对于高校的招生老师而言,确实是巨大的行政成本,“收到的简历比以前多很多”。

保研比例也在不断攀升。有机构据高校公示数据估算,2021届推免生总数超过12.2万人。2020年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的保研率分别为56.2%和54.73%,均超过一半。20

21年7月以来,上海、安徽等地相继发文,将适度增加推免名额。

据此,储朝晖觉得,教育主管部门的权力也随招生额扩充而变大。“某种程度上,中国考研考的不是一个学校,考的是政府的认可。”

高校也并不掩饰对推免生的偏爱。2021年开始,中国人民大学新闻与传播专业硕士、西安交通大学会计硕士,全日制只招收推免生。多位高校教师向南方周末记者承认,在招收硕士生时,他们也会偏爱推免生,“潜力更大”。

一些研究成果却指向更复杂的结论。南京大学教育研究院教授吕林海调研161名南大硕士生后发现,考研生和推免生在学习过程上不存在显著的差异。换言之,“推免生似乎并不像预期的那样,在深度学习、思维参与、师生互动上表现得更为投入、更为优异。”吕林海还发现,就学习能力而言,985院校推免生,在某些方面均值得分还落后于985院校考研生。

学者们也注意到递补推免生的培养质量。中央财经大学研究生院实习研究员尹瑞秀在2019年的一篇论文中指出,“出现被本校淘汰的推免生,被录取到了排名更靠前的高校的情况。”

在储朝晖看来,目前问题最终的指向,是要思考在推免制度中到底要给谁赋权。除了政府、学校,在他的构想中,某一个专业领域内研究做得很好的人,应该拥有考核学生的权利。

但他也感觉到,仅仅改造招生环节是改不动的,赋权虽然可以让推免更加公平,而如果真的把推免招生工作赋权给某些人,目前行政化的高校管理体制下,会产生灰色运作空间,导致推免招生滋生不公正和腐败。“赋权的规范要靠学术当事人本身经得起考验。”

通过本科老师的引荐,蔡雪最终联系上另一所985高校的导师,对方同意接收蔡雪。

9月29日下午,超过约定的通知时间三个小时,在蔡雪已接收另外这所985大学的录取通知后,天津大学的答复终于来了。“给你发待录取了,要不要接收。”

但已经太晚了,蔡雪隐隐地感觉到,人生的轨迹就此不同了。

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 南方周末实习生 余安迪 李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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