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之后,经历感染高峰的最难一届考研人
??2023年全国研究生招生考试,将在12月24日至26日举行。12月17日以来,各地教育考试院纷纷要求考生上传考前健康检测结果,各种担忧开始在考生中出现:如何检测?上交检测结果后,考试时结果变化怎么办?考试中发热了,能得到及时安置吗?会在考试的聚集中二次感染吗?
这些焦虑或大或小,有的看起来甚至没有必要,但从另一个角度,这只是这届考研学生漫长焦虑的最后一击。据考研测算,今年全国硕士研究生考试报名人数超过500万。
竞争压力之外,因为2022年防疫政策的变动,他们中的很多人经历了封控的种种波折,又在防疫政策转向后,面临集中感染与考试时间重合的困扰。一些人已经放弃,一些人还在坚持,希望在随机的备考生活里,抓住一些确定性。
“阳了一大片”后
12月17日,在距离考研还剩7天时,凌圆圆开始随身携带酒精喷雾了。
在学校,她每天只出门吃饭,戴着N95,回宿舍后,就拿喷雾对着全身,“喷很多遍”。拿外卖时,她对着外卖喷。走路时,她“甚至对着空气喷上去”。
三年来,对于疫情,凌圆圆从没有这么紧张过。周围感染新冠病毒、抗原检测呈阳性的同学实在太多了。在中国传媒大学,她所在的宿舍楼层,已经“阳”了好几个宿舍。12月17日,和她一起复习过的研友,也开始发烧、头疼。
凌圆圆却一直没有症状。每天早上起床时,她先咽两下口水。嗓子不疼,便想,我怎么还没有症状?
如果“阳”无法避免,凌圆圆宁愿早点感染新冠病毒。因为,如果“考前两三天出问题”,按照周围人描述的现在北京新冠病毒的强度,她担心自己无法正常考试。
校内隔离点门口,学生在排队进入(受访者供图)
赵树同样在中国传媒大学复习考研,他跟凌圆圆考虑的问题一样,但思路略有差异,“晚阳不如早阳,到时候考试就有抗体之类的,不会二次感染了。”所以12月8日,看到自己抗原检测结果呈阳性的那一刻,赵树第一感受是轻松,“现在不用担心了。”
抗原是他当天在宿舍楼,找宿管登记领取的。那时在学校,只要感觉有症状,就能找宿管领取,自行检测,并向宿管汇报结果。如果检出阳性,宿管会要求学生联系辅导员上报结果,自行决定,是否去校内隔离点。但不测,也没人要求。
赵树“不想连累宿舍同学”,选择了自愿去隔离,被拉进校内隔离点的微信群时,他发现里面已经有两百多人了。此前,他知道自己楼层的30多个宿舍里,有两三个宿舍“阳性”,到隔离点才知道,原来已经“阳了一大片”,心里略感惊讶。
高校疫情,不只发生在北京。12月5日,河南洛阳某高校学生江画紫在学校确诊新冠阳性。出现症状后,自行上报体温时,她翻了翻全校的共享文档,发现序号排到了280以后。
对普通学生来说,在这样的感染高峰,烦恼的问题可能只有症状是否明显,如何度过这段时间。但对考研学生来说,如果感染是必然,“阳”的时间,就显得格外重要:要么一直“阴”到考试,要么在考前感染并康复。
相比在学校住集体宿舍的考生,河南郑州的郑梧羽对不感染的信心更足一点。为了避免感染新冠病毒,截止到12月19日,郑梧羽已经12天没有出过家门,并希望一直“阴”到考试。
《大考》剧照
她的考点在北京海淀,但人在郑州家中,所以申请了在郑州本地借考。12月17日,河南省教育考试院发布考前须知,据要求在河南考生进入考场前,需在12月19日和22日,分别进行两次核酸检测,网上提交结果,以便分配“阴阳考场”。此外,考生还需要打印出核酸检测纸质报告,在23日下午前往考点进行“演练”。
在郑梧羽看来,这意味着4次非必要的“出门聚集”,“真是生怕我阳不了。”12月17日,郑梧羽在朋友圈写道。
在河南发布通知的同一天,湖北省教育考试院同样要求考生在12月19日完成一次检测,并于20日中午前上传结果,以便分配 “阴阳考场”。与河南相比,湖北的条件稍微宽松,要求考生抗原或单管核酸都可以。
但12月15日,湖北襄阳的二战考生林瑞娜就发现,本地已经买不到抗疫药品和抗原了。考研群里,她看见有人每天坚持在各大购物平台蹲点,抢购抗原,以避免出门聚集做核酸。林瑞娜很庆幸,今年3月上海疫情暴发时,自己在家里囤了几个抗原试剂盒。
《大考》剧照
不过即便顺利检测,林瑞娜还是有自己的困惑。12月16日用抗原检测时,她发现自己的检测结果呈阳性,正常情况下,到12月19日,她的检测结果大概率依然是阳性,到12月24日,却应该康复转阴了。
林瑞娜理解,现在确实不可能做到绝对“阴阳分开”,她感觉这次研究生考试,“不仅成为知识的选拔,还成为体质、运气因素的选拔。”虽然任何考试都有运气成分,但早阳晚阳和感染毒株的轻重程度,让运气的成分又增高了一层。她不确定自己能否在考试时痊愈,并为此感到焦虑。
最难的一届
凌圆圆、赵树、郑梧羽和林瑞娜,面临的情况各不相同,但每个人都显得焦虑。这种焦虑不是现在才出现的。林晓是今年上半年刚刚上岸的硕士一年级学生,他在2020年毕业,做了两份传播相关工作后,为了赚钱,去年上半年就辞职跨考了计算机专业。今年下半年,他开始做一对一考研辅导,也见证了这一年考研学生糟糕的心理状态。
12月初,一位想考北大计算机专业的男生找到林晓,说决定放弃考研了:因为在冲刺期,检测出了新冠病毒阳性。男生的理由是,那几天正是背英语和政治的冲刺期,但自己连续两天烧到38度5,什么都干不了。“我不想考了,心态崩了。”男生在微信中对林晓说。
这个男生10月初开始参加林晓的辅导,在林晓看来,他的专业课水平已经“差不多了”,只要背背公共课,“过线肯定没问题”。
他对男生的放弃感到可惜,但也理解,考前一个月,是考生最焦虑的时候,“(这时)如果有任何一根稻草加上去,(考生)就会垮掉。”他分析道。他说自己这一年明显感觉到,这届考生格外焦虑,“在讲课间隙,闲聊的时候,或者(学生)问问题的时候,都能感觉到。”
林晓认为,虽然近三年的考研形势都很严峻,但今年最甚。一方面是超500万的报名人数,一方面是外部的变数:这届考生,在放开前经历封控,在放开后感染阳性,中途不得不离校回家,或被拉去隔离的人,数不胜数。林晓说,他辅导的十几位学生中,“至少90%,都遇到(这类)影响。”
郑梧羽对此大概会深感赞同。她数了数,从今年9月到现在,自己已经崩溃过5次了,自觉“集所有不幸于一身”。
郑梧羽在自习室复习(受访者供图)
第一次崩溃发生在她无法返回北京的学校备考时。当时9月开学,为了打HPV疫苗,郑梧羽申请了延迟一周返校。结果打完疫苗,9月23日,打开各购票网站,一点击下单,就出现提示 “无法购票,暂缓返京”,没有具体原因。拨打了多部门电话后,郑梧羽只被告知,“10月底应该就好了。”
第二次崩溃,是10月中旬,郑梧羽仍然无法购票,倒先迎来了郑州的全城静默。郑梧羽的小区一直是低风险,但也经历封控。封控变严时,她正在楼下背书,被社区的工作人员叫住,让她快点回家,非必要不能下楼活动。
第三次是11月22日,郑梧羽仍无法进京,向学校提出异地借考申请,被驳回。
郑梧羽与北京12345的沟通记录(受访者供图)
第四次是11月30日,郑州市对高风险区域外的小区解除封控,当时尚未被批准异地借考的郑梧羽终于可以离郑,但她的北京健康宝有弹窗3,还是不能进京。11月的最后一周,郑梧羽每天花2~5个小时,给各部门打电话、在公众号申诉,得到的回复都是,“等政策”“暂缓返京”。
在无法参考的焦虑中,郑梧羽开始难以入睡,时常焦虑。有段时间,她觉得自己快得抑郁症了,已经几乎无法复习。11月30日那天,郑梧羽做出了决定:不考了,去找个班上。“这一年打水漂了。备考到现在,离考试还有二十多天,我连自己能不能坐上考场都不知道。”她感觉自己的情绪已经到了临界点。
郑州封控前,郑梧羽的复习计划表(受访者供图)
很多北京的考生都经历过同样的波折,比如赵树。11月初,回到中传前,他在甘肃家里备考,10月6日,赵树所在地迎来全县静默,直到10月20日才解除。但赵树的北京健康宝同样在11月才消除弹窗。那之前的一段时间里,赵树每天睁眼第一件事,睡前最后一件事,都是打开北京健康宝,并在弹窗出现的那一刻,陷入无法坐上考场的恐惧。
郑梧羽北京的学校中,考研学生在阳台上摆桌子复习(受访者供图)
不过即使回到北京,备考过程同样可能被打断。凌圆圆在9月9日就回到了中国传媒大学校园里,再未出门。但因为宿舍楼同层“出了阳性”,11月11日,她被拉去一小时车程外的一个工业园区隔离了7天。此后,回到宿舍,她的行李刚拿出来,就因为回来的大巴车队检出阳性,她又被拉去校内一隔离点,隔离了6天。第二次隔离时,在宿舍楼下挥舞着学院旗子,迎接她们的志愿者,也被集体打包,转运去了隔离点。
隔离时,凌圆圆带上了十几本考研资料:传播学、新闻学、政治、英语,一应俱全,第一次临上车前,还补了本黄色封面的《考研考研政治1000题》。她的生活物资也不缺:得知宿舍楼里出了阳性后,她迅速在外卖平台下单了一大堆物资:零食、毛巾、洗发液、卫生巾。
但半个月里连续两次隔离,凌圆圆还是感觉丧失了“上岸的积极性”。第一次隔离时,她基本每天都流着泪入睡。第二次时,她已经没有太多情绪反应,感觉“有点麻了”。从前在自习室,她一天能学十几个小时。但在隔离点,坐在书桌前,她即便看书,也“进不去脑子”,开始想失败后的后路。
11月28日,因为害怕再次被隔离,凌圆圆的一位朋友放弃了考研,直接回家。听到这个决定时,凌圆圆有点羡慕。她也有点想家了。
白荷是跟凌圆圆同一批,在15天里经历了两次隔离的考研学生。她记得自己第一天到第一个隔离点,就发现天花板上有一只细长的、八条腿的节肢动物。这件事看起来很小,但带来的震荡却很大。白荷平时是“操心型人格”,被视作寝室的“妈妈”,但她怕虫子,平时身边有室友,这种小事很快就能处理。但隔离中,她只能独自处理,感觉孤立无援。这种状态也体现在日常复习中,整个隔离期间,她几乎全天和两位室友微信连线,才能保持精神状态。
从隔离点出来的大巴上,白荷看见了鸽子(受访者供图)
放弃的与坚持的
11月末,在第二次隔离期间,白荷的两个室友也放弃了考研。在视频通话中听到消息的那天,白荷脱口而出一句“我擦”,她觉得自己也“要完蛋了”。
在与虫子相遇的隔离间,白荷自制资料,画完了80张思维导图,用来加强记忆。因为她想考南京大学的人类学专业,专业小众,市面上没有合适的资料。
高中毕业时,白荷就想考南京大学了,她觉得那里“自然环境好、学术氛围好”,都是“认学”的人,但因为分数差异,她错过了南大。如今本科毕业,她想再冲一下,她知道南京大学的这个专业,今年统考只招2人。
12月14日接受采访时,白荷的资料 “只看了一半”。当天她已经出现感染症状,发烧到38度6。出现症状时,她多少感到安心。11月30日回北京家中备考后,她看见周围“远的近的都阳遍了”。
北京同样要求提交新冠病毒核酸或抗原检测结果,以便分配考场。和赵树一样,白荷曾担心自己在考场上阳。12月19日测出阳性后,她开始担心,提交阳性抗原检测结果后,即使考试时复阴,也会被分到阳性考场。她不担心二次感染,但感觉阳性考场走的程序更多,面临的未知也更多,“考试时如果周围大家状态都不太好,总有人在咳嗽,我的答题状态也可能受到影响。”
当天,她电话询问了北京考试院,得知在19日提交核酸检测结果后,考前还能重新提交一次,调整考场。白荷发现,自己手头包含考场的准考证,是5天前的12月14日收到的。相当于,在考前4天,根据检测结果,考生们还有1到2次考场变动的可能。
此时,距离白荷走出第二个隔离点,刚过去23天。“变化太快了。”她开始感到恍惚。
另一边,变化也发生在一夜之间。12月7日,已经放弃考研,工作了一周的郑梧羽,突然发现自己的北京健康宝弹窗 “啪地一下解除了”。当天,新一轮的异地借考同时也开放了申请。这意味着,郑梧羽同时拥有了返京考试、在郑州借考两种选项,又能重新坐上考场了。
当天,郑梧羽裸辞了刚刚找到的律所工作,重新投入考研复习。郑梧羽说,其实经历了2022年下半年的五次崩溃后,自己也开始思考,学法律究竟为了什么?在这样的现实世界,它到底有没有用?11月底,在集中背诵考试法律内容的一天,她感到反胃想吐,伸手一抓头发,掉了一大把。
下雨天,郑梧羽在图书馆门前排队(受访者供图)
在本刊采访的学生中,有的是为了生存跨专业考研,有的人是向往一座城市,有的人是“感觉周围所有人都在考研”。但郑梧羽不是。高考后,她感觉自己富有正义感,有“一腔热血”,决定学法律专业,最后却被调剂到英语。大学入学后,她第一时间选了法学双学位,“学得比第一学位还认真。”
在郑州还没静默、初高中生放假的7月,她曾每天凌晨4点30起床,去图书馆门口排队抢位置。等待的三个半小时里,她坐在自带的小凳子上背书,看周遭的清洁工、冷链运输卡车、遛狗大爷,在天光渐亮时依次出现。那时她还没有想到,接下来几个月自己将经历些什么,但无论如何,她还是不想放弃,毕竟她已经准备了三年。
陈雨菲看见在楼道复习考研的同学(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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